全球疫期中的生活隨感之九、十

作者: 吳國光

“洛可可生活”之後


 

疫情一到,百業停擺。從居民到政府,都在問一個很具哲學意味的問題:什麼是必不可少的服務?

 

說這個問題具有哲學意味,因為它等於在問:什麼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內容?

 

喧囂的生活中,似乎很少人會思考這樣的問題。每日裡,億萬人,無外乎:忙忙碌碌,攘攘熙熙;奔波南北,購求東西;金錢美色,名聲權力;勾心鬥角,享樂遊戲;兄弟鬩牆,姑嫂勃谿;七情六慾,七姑八姨;睜眼閉眼,吃乾拉稀;二十四時,一部手機 ……

 

什麼是必不可少的服務?什麼服務都是必不可少的,只看老子有沒有消費的能力!什麼是生活的必要內容?人所具有的我都要具有,沒有什麼東西非我所欲。要錢,要權,要享受,要樂子,要擺譜,要揮霍 —— 不光是揮霍物品和金錢,也揮霍健康與生命。生活嘛,就要這樣五光十色,斑駁絢麗 ……

 

我稱這種生活方式為“洛可可式生活方式”:內容不嫌其繁瑣,風格不厭其浮華,追求不憚其奢侈 —— 重複一句:不僅是物質主義的繁瑣、浮華與奢侈,而且是生命本體的繁瑣、浮華與奢侈。大體上,人們總覺得自己的生命太空虛,太無聊,於是拼命往這空虛的生命裡塞進任何可以塞進的東西,哪怕是最最無聊的東西。

 

現在好了,病毒來了,“洛可可”不起來了。不開工、不上學這倒不說,而且,不能逛商場,不能下餐館,去不了遊樂場、電影院,開不了party. 生活被逼來了一個大大的減法,減到了幾乎無可再減的簡約程度。

 

這樣,生活的本質,就開始從洛可可裝飾中慢慢顯現出來。這本質是什麼呢?不可能有一個一致的答案,人們仍然有不同的興趣、志向、價值。但是,每個人真的都明白自己的興趣、志向與價值嗎?有哪些興趣、志向與價值,在疫情的殘酷環境中,看得出其實是與生活的本質關聯不大的呢?

 

當然,從物質上維持生命的那些基本物,這是不能缺少的。在這之外呢?每日吃喝拉撒睡之外,有什麼是你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呢?

 

我在這樣問自己。

 

 

 

生活的減法,生命的加法


 

十多年來,在我辦公室的白板上,一直寫著兩個大字:減法。來來去去的其他內容,在白板上寫了擦,擦了寫,唯獨這兩個字絲毫未動。

 

對於上則隨感裡我提出的那個問題,即:每日吃喝拉撒睡之外,有什麼是你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呢?我並沒有一個固定的答案。但是,我有回答這個問題的算式,那就是上述兩個字:減法。

 

在我的華蓋運當頭的生命歷程中,至少有兩次,我不得不把自己的所有生活內容壓縮進一、兩個箱子裡。第一次,是離開家鄉去北京讀書。所有的必需品,都裝進了一個柳條包——那是一種用刮光、加工後的柳條編成的箱子,比一般的木頭衣箱大一些,也輕很多,但不太能承重,適合裝點兒衣物。不過,當時我的這個柳條包裡並沒有幾件衣物,主要內容是一床棉被、一床褥子、一個枕頭。

 

我發現,自己的生活原來可以減少到只是一床鋪蓋、幾件衣服、少許雜物,還有本質為“零”的人際關係。那時,北京的人口應該還不到一千萬,比今天少多了。不過,不管八百萬還是一千萬,對我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,因為我在那裡一個人也不認識 literally.

 

十一年之後,我又拎著兩個箱子離開了北京。這次的減法,當時讓我費了些心思:萬里去國,帶什麼不帶什麼,這是一個問題。這次肯定沒有帶鋪蓋,衣物則多了不少,還戴上了幾十本書。後來的生活證明,這些東西基本上沒有什麼用處。至於人際關係,再次歸零——不能說我那時在美國一個人也不認識,但去了之後好長時間裡並沒有見到過他們。

 

可能還會有比這更為苛刻的生活減法。比如說,一度我想自己可能會去坐牢,因此總在盤算:如果屆時只讓帶一樣東西,那我肯定帶一本書;但是,帶一本什麼書呢?想來想去,決定帶一本地圖冊:牢中天地侷促,它會幫我魂遊世界。

 

漸漸地,感覺自己的生活越來越擁擠,無論是物質上,還是人際關係上。“減法”是我應對擁擠的辦法,也是我試圖直探自己生命精義的道路。不錯,這是一條羊腸小道,容不得跋涉者有多餘的累贅。但是,這卻可以是一條風光絕美的小道。在這裡,你必須洞照自己給自己的生命所下的定義,並按照這一定義去生活。生活的減法,可以是生命的加法,因為減去的總是不合自己生命本性的內容,多出了符合自己生命哲學的時間和精力。

 

大疫中,整個社會都在做生活的減法。但願人們也能因此得到自我生命的加法。

 

本站刊登日期: 2020-04-16 08:04:0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