命运底色

作者: 孔捷生

         九十年代初我在普林斯顿大学当访问学者,租住临湖公寓,那是迁徙候鸟栖息之地,一雁初鸣,群雁呼应,有音阶有和声,如无词之歌。我亦如迁徙候鸟中的折翼者,一俟羽翎复生,总要飞走。那个幽隐小区叫狐径(Fox Run),亦是我在异域学步的蜿蜒小径,在此留下了许多故事。

小区有一户非裔租客,这位单亲妈妈并非本土黑人,她来自讲法语的海地。新移民学步先要学语,从零开始的我在英文初级班认识她,此前从未与黑人接触过,她大概也未见过黄种人,大家初来乍到,相处友善。她叫Jeanne,这个法语名字通常译作贞德。我和妻子背地称她为“黑圣女”,她的肤色不是浅黑,而比浓黑更深,如黑釉钧瓷般发亮。她五官精致,我妻子一提到贞德就夸她漂亮,星探没发掘真可惜。我说她要近观才觉其美,出镜就算演技再好,黑乎乎的也看不太清。这小调侃其实是文化冒犯,但夫妻间私下胡诌几句也要“政治正确”,日子就别过了。

回想三十年前,某些言行敏感度可能逊于现今,但多元社会文明规范已被大家接受,只不过初代移民尚待学习,普林斯顿大学正是文化启蒙最佳之处。我英文磕磕巴巴,在东亚系与人交流总为英文不好事先致歉。对方会很绅士地回一句:“没有关系,我的中文更不好!”既解窘也暖心。在普林斯顿日子一长,便渐悟那非独关乎不同文化,更是如何待人的问题。

    普林斯顿离纽约不外一个钟头车程,俨然两个世界。我常去纽约,却印象欠佳,觉得脏乱差(尤其三十年前),人际淡漠,摩肩接踵的大街看不到微笑,连眼神接触都避之则吉,我遇到黑人尤为紧张。住在纽约的刘索拉、陈丹青和我感受完全不同。生于城市的我天性亲近田园,或许纽约是美国奇特一角,必须住下来融进去才发现它的魅力。我到刘索拉家作客,苏豪区格林威治村妖娆百态的LGBTQ(女同性恋者Lesbian,男同性恋者Gay,双性恋者Bisexual,变性者Transgendered,不确定性向者Queer),令我视网膜顿生飞蚊症。又到访陈丹青位于皇后区埃姆赫斯特Elmhurst的家,公寓结实铁网令我想念田园牧歌之舒卷幽旷。后来明白,爱上纽约是深入骨髓的爱,海枯石烂也不会移情别恋。话又说回来,我在纽约从未遇险,被告诫随身必备20元赎命现钞,从未兑现意义。惟妻子在纽约街头向黑人小贩买手提包,回来一看是假冒伪劣。不过纽约假货生意最火是唐人街,那些买主明知是假的,不也照买?

    说到黑圣女,我很想描写与她芳容相衬的美好故事,却编不出来,彼此人生交集都是难以连缀的碎片。比如同在一个英语班,她程度略高,悟性好,很快就升班了。我妻子来美第一份工作是家庭护理,和黑圣女一同受训,但实习期未结束我妻子就找到新工作转行了。再者同一小区却住得不近,只在湖滨散步时常与推着儿童车的黑圣女相遇,她的女儿五官和母亲一样玲珑精巧,妻子很想抱抱小宝宝,碍于文化隔阂不敢启齿。妻子终于得偿所愿,事缘贞德在家庭护理受训时提到她下午要出庭,孩子不知怎么办。原来贞德开车被警察截停吃了罚单,她认定未违规,要出庭抗诉。妻子说放心就把小宝宝送过来,她给照看。贞德喜出望外,一迭声感谢,其实妻子欣悦不下于她,小宝宝艾玛在我家三个钟头笑声不断,从床上爬到地上乐疯了,妻子就是喜爱孩子,不论黑白黄棕。贞德来接,还送来一束鲜花。她赢了官司,脸上如墨菊绽放。事后我却感慨,同为少数族裔新移民,连舌头都未捋顺,我哪来胆魄和警察当庭对质抗辩?还不是乖乖付罚单!

    回想起来,我们与黑圣女未尝深谈过,原因全在双方英语都不足以完成个人叙事,更别提民族叙事。我们怎么来的美国?贞德为何离开海地?这是深刻话题,却难展开。

    过了几年,我家搬离湖滨公寓;又过几年,又搬离普林斯顿迁居大华府。黑圣女已淡出记忆相册,虽常回普林斯顿,只去过一次狐径小区怀旧,那里物是人非,租客不知换了几多茬!妻子曾提起过贞德,却记不清她是否姓杜蒙Dumont。直到BLM风潮骤起,朋友传来普林斯顿抗议集会视频。妻子认出黑圣女就在其中,于是搜索她名字,贞德果然姓杜蒙,似乎依然单身。再看不得了,她是新泽西州西温莎郡议员,她女儿艾玛也被延伸搜索出来,是普林斯顿大学威尔逊学院硕士,从社交媒体上看到她去过非洲和加勒比地区做义工,现服务于国际和平组织。

    说到BLM风潮,我居美三十年,迁徙几州,都是很国际化的地方,首都华盛顿万国游客络绎,肤色五彩缤纷。我上班的写字楼俨然小联合国,公司有定期培训,学习尊重多元文化和与不同族群相处。同事里黑人不少,大家和谐友善,最亲睦那位是技术部门的珀金斯,他身材雄伟,像打橄榄球的,他爱穿不同球星名字与号码的球衫。我也是体育迷,和他侃球很开心。公司廿周年庆典看到珀金斯和乌克兰美女同事合奏,乐韵飘飘,小提琴夹在他粗壮颈脖就像汤勺似的。真想不到珀金斯有此文艺气质,我以为和人家是朋友,其实相交而不相知。

我的故事比较平淡,还是妻子的故事饶有意味。她在大财务公司供职,共处一室的黑人同事阿伊达和她关系最好。阿伊达当兵时曾驻日本,见多识广,两人中午常外出吃日本餐或其他亚洲菜。她们说很多家常,妻子转述过一鳞半爪,只知道她育儿两个,丈夫在大华府安德鲁斯空军基地。我见过一次阿伊达,矫健强壮,俨然黑人版《魔鬼女大兵》(G.I. Jane

阿伊达不愧当过中士,她带领我妻子维权,向公司申诉待遇过低。人事部门反应强硬,分别谈话与口头警诫。阿伊达何许人也,毫无惧色,妻子亦与朋友共进退。公司便全天候盯紧二人行止,阿伊达住远郊木桥镇,为错开交通峰值,上班早来早走,这是公司允许的。某日天未亮阿伊达依时上班,不知此前家里有什么事,她没睡好,签到后就回车里拿东西,犯迷糊打个盹竟睡着了,被发现当即开除。妻子上班时刻是朝九晚五,到公司时发现阿伊达的电脑被拆除,人去座空。妻子便知达摩克利斯之剑已悬头顶,她都开始找下一份工作了,谁知峰回路转,不几日人事部约谈,妻子获加薪,幅度不小。从旁听到说法,有人督查她的表现,却报告她工作量过大,与报酬不相称。此君是白人。

    这起风波是否涉及种族,见仁见智。私营公司炒员工鱿鱼寻常事,但两个少数族裔同时开除,一旦兴讼恐有麻烦。不过,开除阿伊达的人事头头是棕色拉美裔,为妻子主持公道的是白人。剧情反转再反转,就像奥斯卡最佳电影《撞车》(Crash),揭示多元社会之种族问题无处不在,碰撞系数颇大,稍有不慎便生出蝴蝶效应。

    适逢庚子年多事之秋,非裔弗洛伊德被警察跪杀,BLM运动风云骤起,至今未消歇,全美所有郡近半爆发示威抗议,计有1500万到2600万人参加,就人数规模已超越六十年代民权运动,而参加者75%是白人。马丁路德金“任何一个地方的不公正就是对所有地方公正的威胁”这句箴言,被更多人听懂了。

 
 

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”不是 “Black lives matter more”,没有黑人的命比别人贵的含义,而是黑人的命与其他人同样重要。
    

激荡主线不期然触发另一条律动副线,据权威的皮尤调查(Pew Research Center),亚裔对此事关注率仅次于非裔,而高于其他族群。而亚裔中比例最大的华裔立场相去悬殊,耶鲁学生黄艾琳给华裔族群的公开信遭到“前浪”尖锐质疑,“后浪”却一波接一波,普林斯顿大学、哈佛大学、伯克利大学、哥伦比亚大学……这些名校华裔学生既为BLM发声,也与父辈对话,于是又激发“前浪”更多反驳。
BLM

    我儿子是民权运动坚定支持者,我以为天下父母总会和儿女站在一起,其实不然。看看巴金的《家》、《春》、《秋》,代际分歧一直延续,就像沙漏倒转,沙子流泻周而复始,却标志着不同时段。简言之,以黄艾琳为代表的华二代声言“我们和非裔站在一起”,批评华人圈对非裔命运缺乏同情,对民权运动中非裔为其他少数族裔争得权益没有感恩之心,即使华裔在疫情中面临种族攻击,也对BLM抗争置身事外。而“前浪”有一种声音辩称“我们和美国民众站在一起”,批评艾琳“幼稚”,忽略华一代在逆境中的奋斗和贡献,把民权运动成果都归功于黑人。发声者更疾呼:“家长们,从现在起,别把价值观教育拱手让给左派的学校了!”

    这是两代人的不同叙事,回到时光之廊,华裔与非裔有过紧密团结时刻,毕竟在历史上两个族群都曾处于鄙视链末端,华人虽未为奴,《排华法案》却是惟一针对特定种族的国家歧视。美国19世纪废奴运动黑人领袖弗雷德里克·道格拉斯(Frederick Douglass)就强烈谴责《排华法案》;20世纪南方种族隔离,华人学生也被禁止进入密西西比公校;著名华裔活动家李玉平女士大半生献身民权运动,堪称非裔真诚朋友;1982年底特律华人陈果仁被白人殴打致死,群起抗议的华人获非裔支持,著名黑人领袖杰西.杰克逊和华人并肩游行……

    抚摸史册厚薄不齐的书脊,如同历史起伏的曲线。从19世纪到20世纪马丁路德金崛起之前,民权运动的中坚力量甚至不是黑人,而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白人。当非裔成为民权斗争主力,华裔也未曾缺席。宪法第十四修正案和1964年通过的民权法案,不去纠缠谁受惠于谁,争取公平与尊严,华裔非裔都在历史现场。然而在此之后,两个族群紧挽的臂弯开始有了间隙。华裔被接纳进“模范少数民族”的神话城堡,而非裔依然未摆脱隐性压迫,从而难以摆脱悲情叙事。昔时故事拖着长长的影子,既是咒语又是心魔。

    新保守主义学者福山认为,全球化让人类进入另一历史周期,从国家层面是新部落主义兴起,从个人层面是身份政治日益凸出。马丁路德金诉诸《独立宣言》之人人生而平等,生命权利、自由权利、追求幸福的权利乃天赋而不可剥夺,他要求美国兑现立国文书的庄严承诺。在这语境中平等是所有人的权利。而当下的身份政治,已跨越平等权利诉求,更突出自己族群身份徽记,要求别人承认和尊重这种不同,于是社会便呈碎片化。

将福山之抽象论说形象化,美国大学考虑种族、性别、国籍、收入、宗教等因素确定入学资格的平权法案,华人反对声浪最高,这就是身份政治。华裔学生通常分数高于录取线,分摊一些学位给别的弱势族群,华人认为受伤最深的将是自己。须知美国有四十二个州已经实行高校平权,只得八个州不予考虑这一原则,其中有华人最多的加州。现在加州议会刚刚表决,将高校平权的ACA-5法案交由今年11月选举时全民公投,许多华人家长为之揪心。平心而论,华裔和非裔、拉美裔过去几十年地位的提升,从平权运动获益良多。若赞成某些平权而拒绝另一些,从身份政治考量,无可厚非。然而再细究,美国白人占总人口61%、拉美裔占18%、非裔占13%、亚裔占6%,而哈佛学生白人只占37%、拉美裔占11%、非裔占9%,都与本族裔人口比例不相符;再看哈佛亚裔学生占21%,与人口比例更不符。亚裔家长虽引以为傲,其他族群未必这样看。

仅占美国人口1.2% 的华人当然可以倾力维权,但华裔话语权比起仅占人口2%的犹太人差太远了,人家怎么就能势单而力不薄?上个世纪犹太人也曾被削减名校入学率,参考他们的办法,就是争取扩大所有少数族裔的招生份额,把饼做大,大家分的份额也相对多一些。这时就要和非裔及其他弱势族群“站在一起”了。然而那只是技术性运作,真正拥有话语权还是靠深度参与公共事务,犹太人以前也是自扫门前雪,甚少回馈社会,有事破财消灾,经过近乎灭族之劫,犹太人已涅盘重生,这才是华裔族群的模板。

说来颇感触,当身份政治遇上BLM运动,振荡效应令身边朋友与亲人纷争不息,几近撕裂。我也一度迷惘,拆除塑像和易名风潮勾起了“破四旧立四新”的至暗记忆,毕竟历史不正确的段落也是历史。又闻普林斯顿大学伍德罗.威尔逊公共与国际事务学院被改名,威尔逊是普林斯顿大学校长、第28任总统,对外推行富于理想的国际主义,对内他支持种族隔离。主张民族自决的威尔逊主义曾给中国极大鼓舞,民国政府拒签“廿一条”及其后五四运动都与之相关。我便致电普林斯顿一位师尊,说到自己的困惑与朋友岐见。前辈忆及非裔学生轶事以及他们背负的心理阴影,又鼓励我坚持信念,而对别家立场也很豁达,“各人想法不同嘛。”前辈的睿智颇具穿透力,认为历史延展会不断重新定义,这和“奉旨造反”的文革完全不同。威尔逊学院易名不是始于此刻,2016年普林斯顿大学校友就联合动议洗刷历史污痕,当时校方虽保留原名,但在学院简史中增补内容,直书威尔逊的种族主义不光彩记录,这与中国先秦时期“不虚美,不隐恶”的史官文化相通。每个年代审视往昔人事都有价值变迁的新视角,及至这次BLM风行草偃,威尔逊学院终于改名了。此举并非黑人也非学生(大疫兼暑假,学生都不在校)做成的,而是来自历届校友主流意志和校董会决定。普林斯顿大学校友的族裔成分不难判断,和当下投入BLM抗议的白人比例是一样的;而正常程序的移除,和当街打砸和泼漆不可同日而语。

 
 
单膝下跪首见于马丁路德金领导的民权运动,是呼吁尊严与社会和解,而非示弱求饶乞吝的象征。
 

前辈一席话令我豁然开朗,曾以为我在朋友圈是少数派,这倒不在乎,疑惑的是自己是否疏离于时代脉搏。后知皮尤研究中心调查数据,全美67%民众支持BLM运动,亚裔支持率更意外的高,为75%,仅比拉美裔77%低两个百分点。亚裔反方当然不接受这个数据,其实支持或反对都是个人信念与选择,与数据无关,更不受立场相异的朋友所左右。

    回到生活琐记,为渲染某种情操而去美化某个或某群人,那与我性格不符。确有不快记忆——我家后院一棵树被粘腻湿雪压倒,需要清理,教师朋友介绍非裔校工来揽私活,这活计无甚技术含量,可他活未干完就说等钱用,拿到钱就一去不回。我的好友有一幢农场闲房租给非裔,租金由政府直接支付,这个租客吃福利不干活,朋友有心帮他,雇他干点农场活,结果和我的故事相似,拿到钱就不干活。然而,若把他们定义为整个族裔化身,说黑人这不好那不好,便堕入逻辑陷阱。你是说哪个黑人,是“黑圣女”贞德?是玩小提琴的珀金斯?是退役中士阿伊达?就像把墨西哥裔与毒贩挂钩,可有史以来被查获最多黑钱(2亿多美金)的墨西哥大毒枭是华人叶真理,他出生于上海,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。同样逻辑陷阱还有,华一代有高分贝的声音斥责美国校园“白左”教育,却渴望把孩子送入常青藤名校,那正是自由主义滥觞之处。   

    美国黑人95%都是守法公民,同样,勤劳工作不吃福利的纳税者也占黑人近95%。而族群当中来自加勒比地区和西非的移民,没有世代为奴的悲情记忆,深怀对幸福生活向往,他们家庭收入与子女教育程度明显高于美国本土黑人。这使我去思考法学家瓦克斯(Amy Wax)提出的命题——路人被违章司机撞伤,脊柱需长期康复治疗,肇事者铸成大错必须赔偿,但无法代替受害者参加康复疗程。受害者可以著书和上电视控诉醉驾和一切鲁莽驾驶,唤起公众社会关注,此举很有意义。但不管如何强化悲情记忆,也不管保险公司愿意花多少医疗医疗费用,不管理疗师怎样谆谆善诱,最终还须靠努力自强走出伤痛。

每个族群都有命运底色,却都能调成丰富色彩。“模范少数民族”也有不模范之处,就是被认为社会关怀及领导力不足,这是否对华裔歧视或是刻板印象,可以讨论。现在正好有耶鲁黄艾琳为代表的后浪,和不认同其观点的华一代前浪齐齐发声,各自表述。不管你倾向哪一方,都应该为华裔勇于参与公共事务而欣慰。

文化胎记和种族烙印是截然不同的概念。美国只有多元族群而无所谓“美利坚民族”,不论身份政治的图谱多么复杂,也不论边缘抑或主流人群,美国人只有“信念国民”这个共同身份,就是认同宪法和基本价值。马丁路德金说过:人不能由肤色而应该由内涵去判定。这一波BLM运动不可能弥合从历史到现实所有创伤,但司法系统改革已箭在弦上。美国监狱服刑人数全世界最多,难道是国家荣光?革除司法隐性歧视并不容易,但当年废除奴隶制比这更难,美国为此战死62万人,却做到了。废除种族隔离容易吗?那不是马丁路德金所能完成到的,犹太裔、华裔、日裔、菲律宾裔、拉美裔、印第安人……还有更多白人都和非裔站在一起,全国有色人种促进会的核心骨干多数是白人,那就是“信念国民”的先驱。

无论身份政治如何消长,所有美国民众都只有一种精神归宿,就是将不同身份铸锻为信念国民,黑白黄棕无分彼此。如果后世子孙都看不到这一天,美国就是失败的国家。

 

——写于庚子伏暑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本站刊登日期: 2020-07-17 08:04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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