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念萧绍博教授

作者:程铁军

23年3月17日老友萧绍博罹患间质细胞瘤,在北京病逝,终年79岁。噩耗传来,无限伤感。特写此文,追忆我们曾经历过的蹉跎岁月。

萧是我呼和浩特二中高三一班的同学,退休前官至计生委科技司长,属技术官僚型干部,也是我们同班混到这个层级的两人之一。我后来在社科院读研,同学中出了不少省部级以上高官,但都没有绍博那样让我怀念。一来他是我交往很深的密友铮友,没官腔官气,永远平民装束,从不西装领带。下属也不喊他“司长”,都直呼“老萧”,或“教授”(多年兼职教授),特别平易近人;二来,他是官场少见的明白人,大事不糊涂,说话直来直去,能跟我促膝长谈。

1963年春,临近高考的时候,他随全家迁往天津,后考入中国科技大学高分子系,是我班唯一考入全国重点大学的佼佼者。那时候叫“出区”,是二中每年高考的荣耀。

他高考成绩优异,不出大家意料,全班都知道他潜力大。非但数理化好,中文写作也棒。 这跟他的家学渊源有关。其父萧嘉奎教授,曾在西南联大当助教,后来考取官费留美,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获经济学硕士,对统计学和投入产出模型深有研究,回国后在清华任教,著作等身。1960年支援边疆,到新建的内蒙财经学院任教校,并组建研究所。

绍博深受父亲影响,博闻强记,见多识广。我偶然发现他在自习时间,埋头阅读一份小报,才知道那叫《参考消息》,属于“内部资料”,有“不得外传”字样。他答应让我偷偷看,阅毕马上归还,帮我开阔了眼界。由于大饥荒,内蒙财院1963年下马,萧父被重新分配到位于天津的河北财经学院,绍博转学去了天津,但我们继续保持书信来往。

文革时期停课串联,我去北京看过他,在他们宿舍住了两晚,议论过文革派斗和未来走向,顺便向他透露了我刚刚读过的一本书,叫《第三帝国的兴亡》(美国记者 威廉.夏依勒著),他非常好奇,问我哪里能借到?我告诉他,是我们内蒙师院造反派,在烧书运动中,以“批判”为名,偷偷收藏下来的。该书也是“内部读物”,仅供高干高知借阅。因为是作者在德国收集的一手资料,有强烈反纳粹色彩。其中有些场景,跟文革类似,容易让人联想,所以对有头脑的青年人,颇具吸引力。

孰料不久,科大秘密兴起一股传阅本书的“潮流”。他信中说,此事引起当局警惕,正在全校清查,组织大批判。最后,被定性为“反动逆流”,他本人也被卷入,遭受过批斗,很久不能跟我通信。再往后,科大被扫地出京,整体搬迁到安徽马鞍山,最终落地合肥,至今未迁回北京。在悼念萧绍博的诗文中,有位科大同学写道:“五十年前横祸坠,胸忆不阿种痞垒;芘路蓝缕从头越,光明磊落心自证。“ 说的正是这桩迫害公案。

1968年底69年初,大学在校生都被扫地出门,先到基层劳动锻炼,然后分配工作。我去包头十九中教书,绍博去了大连郊区的甘井子中学,继续我们的书信往来。

1977年冬,恢复高考。1978年夏,开招首届研究生,我报名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研究所。当时,我们河北饶阳县连个图书馆也没有,为预习备考,我春节期间去天津,找萧教授借书,在绍博家住了一夜。我动员他也报考,但他犹豫不决,害怕文革批斗的经历,会通不过政审。我说他太保守,思想不解放:“管他什么政审不政审!我对世界经济毫无所知,也敢去考。无非试一下,考不上又咋样,还怕丢人吗?”他苦笑一下:“我是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,还是老老实实教中学吧!”

没想到,瞎猫碰死耗子,我考研居然成功,去了北京,对他触动很大。于是1979年,他报考南开大学分子生物学专业,也顺利录取。我82年到美国麻省大学经济系读研。他83年到奥斯汀的德州大学进修,两年间跟我多次电话长谈。我鼓励他念个学位,然后再决定回去,还是在海外发展。他说:“现在国内百废待兴,正是用人之际,我要回去干本行。争取科研有突破,然后才能对改革开放有更多发言权”。听口气,似有从政念头。我表示同意,并支持他的选择。

不料数年之后,国内开始政治动荡,先是胡耀邦下台猝死,接着又是六四屠城,国际制裁。加上我们全家获得六四绿卡,俩孩子已适应美国教育,从此放弃回国念头,沦为事实上的流亡者,跟绍博走了完全不同的两股道。

2010暑假,我从澳门大学退休,在北京见到绍博,他也刚从司长位置退下,正张罗组建以健康养老为宗旨的NGO机构(现名“慧家健康信息力研究院”非政府民间社团),邀请我当海外顾问,我欣然同意,给他义务帮忙,把我在海外了解的情况,以及讲授健康社会学的心得体会,提供给他们参考。

然而,陪他参加过几次会议之后,我发现国内外对健康养老的认知和实践,有根本性的制度差距,甚至存在难以弥补的鸿沟。因此,常给他泼点冷水,叫他不要对突破体制障碍有太多幻想。关键之一,就是美国“大社会小政府”和中国“大政府小社会”之间的重要分野。

比如办慈善性质的养老院,必须要拉社会赞助。在美国相对容易,在中国则非常困难。原因之一,是美国有NGO, NPO相关立法,鼓励企业和个人捐款,可以完全抵税。所以,美国纳税人有句口头禅“宁可向慈善机构捐款,也不向山姆大叔交税”。这是私人和商家愿意捐助钱物给慈善机构的重要原因之一。而中国,在可预见的将来,政府没有通过类似立法的可能。他们既不愿意财政失血,也不喜欢社会自治。所以,直到病榻弥留,他也未能建立起可操作的养老机构,不得不抱憾终身。

既然我们无话不谈,难免表达不同理念,甚至发生激烈争吵。比如说,他多次动员我回国,跟他合作搞养老事业。我如实告诉他,落叶归根想法我的确有,也准备为慈善养老投入一生积蓄,但就目前国内的体制障碍看,我还下不了破釜沉舟最后决定。原因有二:一是孩子们坚决反对。年届八十,来日无多,有个灾病,他们不便探视。

二是国内社会氛围,越来越缺乏我们期望的宽松。别说社会自组织缺乏生存空间,就是网络自由,也越来越少。而自由,包括看自己想看的新闻,写自己想写的的文字,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

绍博不以为然,他反驳我:”马克思说,自由是对必然性的认识。”我回敬道:“不错。马克思的确常常引用斯宾诺沙这句名言。但究竟什么是必然性?不同人有不同理解。你们党员可能认为,必然性就是党国官员,可以任意剥夺个人讲话的权利。而我们基督徒则认为,必然性是保护每个人自由表达的权利。既然对必然性定义不同,那么,咱们对自由的认知就南辕北辙。”我的反驳,他无言以对。现在,回想我们的争论,正折射了不同环境下的两种发展趋势,毫不奇怪。

如果总结萧教授的人生轨迹,可以说他实践了自己青年时代的诺言,尽力干好份内的事情。但是,人才倒选和权威递降的规律,谁也抗拒不了。像绍博这种不会奉迎的技术官僚,上升空间并不大,能熬到司局长级,就算不错了。另一方面,中国官场毕竟是个大染缸,他也难免俗。比方说,他的研究院和康养设想,基本拉不到企业和社会赞助,只能在体制内搞些不疼不痒,不知所云的研究课题,拿点聊胜于无的课题经费(每年大约二三十万),勉强维持研究院的惨淡经营,包括支付助理陈琳医生的微薄薪酬。

我曾把他的康养设想,介绍给国内一个企业家朋友,他们也计划在自己家乡,以企业利润和房产为依托,开办人性化的康养社区。没想到,他们的会面很不愉快。他用两个多小时,给企业高管介绍设想理念,重点讲解什么叫“信息力”,图文并茂,中英夹杂,有许多空泛而费解的新概念,人们都反映“不接地气”,听不懂他在讲啥。他最后提出,让企业先拨款一百万,他们用三个月时间,拿出一个书面养老规划。企业家朋友当场拒绝,说类似能忽悠的学者太多,他们已经有了免疫力,“一眼可以看透”。

总之,由于体制和理念差异,有尊严的康养事业,目前在中国还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空中楼阁。我为绍博的满腹经纶和远大抱负未能充分发挥,难免有些失落与惋惜。

谨以此文,悼念老友萧绍博教授。愿他在天堂解脱痛苦,获得真正自由!

2023年4月1日于旧金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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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站刊登日期: 2023-04-01 18:10:0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