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孤魂是孤星

作者:孔捷生

         這個故事儼然夾在二十世紀末卷的書籤,一代人的生死歌哭被濃縮為個人敘事,如棱鏡折射出光譜。

    讀周蜜蜜新著亂世孤魂——我與羅海星,從惠吉西二坊二號到唐寧街十號,不免心潮翻捲。我是那個時代的過來人,不但和羅海星是摯友,亦與周蜜蜜家淵源極深。更有意思的是,我生命中的愛情火苗,也是在同一幢紅樓裡點燃的。說來話長,那就長話短說——

         就在蜜蜜和羅海星熱戀之時,我也常到那幢紅磚洋樓走動,那裡住着一群香港左翼報系的子弟,被要求在國內接受社會主義教育。他們其實都是人質,少年時代就被迫和父母分開。此舉實屬殘忍,但彼時誰人不是如此?我因文革失學,十五歲被發配到天涯海角當知青。關於這輩人的嚴酷青春,見諸周蜜蜜的生動記敘。

         我揮別知青生涯回城,文革尚未結束。我出入那幢紅樓,只緣裡面住著同在海南島打拼過的知青朋友,那種情份有如被砍傷的生命之樹長出的瘤結。那時我就認識了羅海星,他是這群香港左翼子弟的帶頭大哥。他把這紅樓亭閣命名為“孤魂亭”,就像讖言,標註了他命中那道坎。

         我和惠吉西二坊另有淵源。這幢結合嶺南古建築風格的洋樓,在廣州有好幾處風格相似的樓群,我就住在米市路金城巷另一處紅樓。那時我並不曉得,這些民國時期的華僑居屋,均由金城建築公司建造,而我的曾外祖父就是這個公司的大股東。改朝換代後,迫於政治重壓,上一輩對這段家史閉口不提,我這曾外孫竟無從得知。此為那個陰沉年代的一個小註腳。

         我就在這幢紅樓認識了未來的妻子,她是北京到延安插隊的知青,在那陰沉的年頭鬱悶難已,便來廣州散心。接待她的閨蜜就是紅樓子弟。我和北京女孩初識並迅速相戀,與羅海星周蜜蜜的故事線索幾乎同步。“孤魂亭”並不孤獨,它的讖語魔力留待其後歲月才會應驗。

         變天了,撕裂烏雲的陽光改寫了我們的人生。紅樓子弟都鬆綁回歸香港,如魚躍淵。周蜜蜜和我都成了作家,我婚後長住北京。沒想到,羅海星也被港府派駐北京,成為英治時期香港駐京首席貿易代表。我們再續紅樓之誼,他不時請我到建國飯店飽啖粵菜,聊解舌尖上的鄉愁。他還提供精神食糧,原來他喜看西片,家人把香港明珠台播放的電影錄下來,他每次回京都帶來一堆錄影帶,看完就輪到我看。當然還有海外報刊,如同遠方吹來濕潤的海風……這個年代很快就要結束了。

         二十世紀是充滿戰爭、革命、饑饉、動亂的一百年,我和海星生於上世紀中葉這一輩,只經歷過後五十年,卻已刻骨銘心。光陰流轉到八十年代末,一個大時代又呼嘯而至。人類文明脈搏的跳動是同步的,到了某個節點鐘聲便會響起。它不會在所有地方都成功,率先敲響巨鐘的通常是失敗者,因為它也驚醒了強大的敵人。

         失敗者開始四處流亡,悲憤蹈海,一葉孤舟將我送上香港某處石灘。更多人卻被鐵柵阻隔,便有了羅海星的傳奇故事。命運使我和海星置換了位置,我登陸香港時,他卻一頭扎進夜幕,天上懸着同一片殘月,他卻是逆行者,似孤星飛馳,直至沒入黑暗至濃處。這在周蜜蜜筆下都有翔實描寫。這時想起“孤魂亭”,真是一語成讖!

         及至羅海星出獄,我已遠在異域。九十年代在美國普林斯頓我們得以重聚。當時寫詩以記——《贈友海星》:長句何堪短句裁,榴花已落菊花開。稻粱謀定一簪雪,翰墨揮餘半頁苔。滄海問年驚語盡,青槐託夢寄魂來。西窗舊雨萍蹤事,話到無聲第幾杯。

         羅家的傳奇故事在於父子均身陷囹圄。文學前輩羅孚在北京幽禁十年,我曾隨海星去看望過他老人家。後來我每訪港多住羅家。海星白血病去世,羅孚白髮人送黑髮人。及至羅孚仙去,兩代人的悲歌如雲中鶴唳。我也曾為老人家寫過輓詩《輓羅孚前輩》:蒼苔廢圃沒春泥,黃蝶多飛李下蹊。半世丹忱沉甕底,十年枯井坐京西。 書從焚後度新譜,壁已呵頹認舊題。皓首泉台詢黑髮,叩關當夜可鳴雞?

         末句寫的正是羅海星之俠骨丹心,典出孟嘗君為脫離秦王魔掌而夜奔函谷關,親隨學雞鳴,守關士卒聞雞而開關,孟嘗君得以逃脫。兩千多年之後的羅海星卻捨己救人,孤身犯險,以致身陷羅網。幾年煉獄,摧毀了海星的免疫系統。我在美國驚悉海星病逝,悲從中來。我們的情誼已超越朋友,成了一種信念結晶。這種價值認同猶如頁岩裡的標本,不知是否變得越來越珍稀。我相信不會。

         我從美飛赴香港參加葬禮,為海星抬棺扶靈,並寫下輓聯:仁之大者雖萬千人看孤星往矣;魂尚存乎惟江海水載俠骨歸兮。

         歷史不會遺忘他,人類記憶只能憑藉此等人物才得以傳承,故而取義成仁者絡繹不絕,香火不絕。羅海星的牌位就立於其間,連歲月灰塵飄落也躡手躡足,悄然無聲,生怕驚擾了仁者的靜穆。

 

 

—— 明报月刊
本站刊登日期: 2023-04-03 17:03:09

关键词: 羅海星